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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的白熾燈泡亮得刺眼,空氣裡的酒精味濃得令人有宿醉的錯覺。十幾個人萎靡地或躺或坐,每個人身上都注射著透明液體,馬克躺在其中,手臂上佈滿了針孔。他沒有吸毒,應該說還不到需要擔心會吸毒的年紀,而身上為什麼會有那麼多針孔得從我和馬媽的鼻子說起...

我的鼻子像警報器,灰塵揚起便猛打噴嚏,經常沒來得及換氣就哈啾了幾十下,聲音響到倒垃圾時都能成為鄰居寒暄的話題。老媽說熱敷鼻子能緩和症狀,問題是當我取下熱毛巾,鼻子反而因溫差變得更敏感,一接觸空氣又是震天價響的連珠炮。

馬媽的狀況不遑多讓,她的鼻子像氣象站,每逢氣溫急劇變化,尤其是夏秋交際,她就像重感冒患者般狂洩鼻涕,一天用掉一包兩百抽的衛生紙也不稀奇。

除此之外,我還患過敏性結膜炎,馬媽患異位性皮膚炎。有爹娘如此,可想而知,馬克一定是個大過敏。

以前我總認為過敏是身體遭受有害入侵物攻擊的結果,如同細菌引發腹瀉或病毒造成感冒一樣。後來我才明白所謂過敏就好比家裡飄進一片樹葉就嫌髒而大掃除,或看到男友手機有不明來電就懷疑他出軌而歇斯底里。樹葉何辜,來電何罪,然而在不同性格的心證下,後果可大可小。

正經來說,過敏是自身免疫系統對外物產生了過度反應:當身體將入侵物解讀為有害時,免疫系統中的吞噬細胞便開始活化,導致微血管擴張、發癢、平滑肌收縮等一連串動作,反應至人體表徵,小則皮膚出現紅斑麻疹,重則導致腫脹發熱、哮喘。

研究指出,現代化工業社會比傳統農業社會有更多過敏人口,城市人又比鄉巴佬更容易有過敏體質,所以過敏又稱為文明病。想要根除病因唯有強化自身免疫系統,讓身體如橡樹一樣強壯有檔頭,而不像含羞草般既敏感又嬌弱。若要短期改善,減少環境中的致敏因子是最有效的對策,因此從馬媽懷孕期間開始,我便向日常生活中常見的過敏原逐一發出戰帖。

當我得知動物的毛髮皮屑是致敏物時,老家的黒色暹羅貓和白色拉薩犬便成了礙眼的目標。

我心底左右為難,牠們是我高中時的忠實玩伴,也是老媽空巢期的貼心寵物,我毫不介意牠們賴在我床上翻滾,把我的眼睛弄得又紅又腫,但為了馬克生命安危和生活品質,在一番天人交戰後,我帶著汙點證人的罪惡感,狠心地說服老媽將牠們轉贈給別人收養。

再來,台灣氣候濕熱,恰好是螨蟲生長的溫床,而螨蟲的屍體和排泄物才是過敏最大的誘發因子,如果只是遣散阿貓阿狗,卻無法有效防堵塵螨,就好似贏了對日抗戰卻輸了國共內戰,整個抗敏作戰勢必功虧一簣。

於是我拆了窗簾,掀了地毯,不惜重金添購了防螨床組,沒用多久把彈簧床墊也扔了,床也撤了,恰足以曲解陶淵明的詩句:「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照醫師建議,「家徒四壁」是過敏患者最理想的居家環境,不過房子是老爸的,我可不能為所欲為。

此外,我們房間裡的棉被只用蠶絲被或太空被,枕頭只用乳膠枕,老爸打彈珠換來的十幾隻絨娃娃,全都用塑膠袋紮紮實實封好,一根毛也飛不出來。

在這些積極作為中,馬克偶有小恙,卻無大患,如此在雲林老家安然度過了近兩個年頭。

搬到臺北後,基於照應方便,我在馬媽娘家附近找了房子。考慮到抗敏和省錢,家裡僅擺了IKEA樺木桌椅、二手藤木沙發和幾件基本家電,裝潢極盡簡樸。不過,新家位於山區,陽台迎面是伸手可及的山壁,加上台北多雨,環境格外濕冷,當我發現才一個禮拜沒穿的皮鞋發霉及擺在向陽窗口的馬鈴薯冒芽時,我隱隱有不祥預感。

果然,沒多久馬克就氣喘發作,併感染肺炎,高燒不退而送醫住院。醫生說馬克的過敏體質讓他的氣管壁増厚,導致氣管狹窄,除了好發氣喘,還易發炎生痰,濃痰中的細菌入侵肺部,由此併發肺炎。

醫生侃侃而談,將病情解釋得恍如一加一等於二那麼簡單,但我們應付起來可不簡單。住院期間馬媽全天候照顧馬克,我下班後交接讓馬媽返家洗個澡,喘口氣,等她回醫院後我才離開。這麼一折騰,通常都得熬過夜半方能闔眼。

打完一個禮拜的抗生素後,馬克出院了。

我們把整間屋子徹頭徹尾清掃消毒,但過不到一個月,馬克再度夜咳、冷顫、久燒不退,送醫求診又是肺炎!

這一次馬媽帶他回中部老家附近的若瑟醫院,一來老媽可以撥空支援,二來氣候溫暖,有利馬克康復。那天周五一下班,我即刻搭客運南下直奔醫院。抵達後馬克正在四樓兒科病房打針,我遠遠就聽到他的嚎啕。

老媽和馬媽守護在側,一名年輕護士手拿針筒,要求我們當人肉手銬,固定馬克拼命掙扎的四肢,我赫然發現他白嫩嫩的手臂上已經扎了十幾個針孔,看來這位護士一直沒能找到血管來注射藥物。

年輕護士又連續插了幾根廢針,老媽心疼孫子,噙著眼淚聲色俱厲地要求換人,結果喚來護士長,果然薑是老的辣,一針搞定。護士小姐吊起了點滴,把馬克推回病房。馬克像一隻溺水獲救的小狗,疲憊地睡著了。

每個人都筋疲力竭了。

雖然不願承認,在這場抗敏戰爭初期,我自以為算無遺策,結果是一敗塗地。算命先生說過,馬克七歲前將飽受呼吸道疾病所苦,果真如此?

隔天我將從台北特地帶來的隨身DVD接上病房的電視,撥放馬克最喜歡的巧虎影片。他聚精會神地看著,並跟著節目裡的旋律,荒腔走板五音不全地哼著,瞧那自得其樂的神采,顯然遺忘了昨晚虐囚般的遭遇。

看著他呆頭呆腦地傻笑,我了解到自己完全無法分擔一丁點他身上必須承受的痛苦;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經歷痛苦的過程中帶給他快樂和希望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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