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孩提時候,隔壁人家養了一條狗,那狗是名牌貨,逢人便搖首擺尾,投懷送抱,因此主人總是悉心妝扮,毛髮梳理得猶如被熨斗燙過,那筆直細軟的程度,說是一個面紙匣還比較自然些。我說是條狗,就像條狗嘛!幹嘛學人裝得花枝招展,不過牠因此向人們贏取了不少美味倒是真的。我是打自骨子底輕視這種寄生蟲似的行為,並相信冥冥之中會有報應。後來,那隻狗長了癩皮,主人訪遍名醫仍未見好轉,只能看著傷口一天天潰爛,主人擔心牠把細菌帶進家裡,於是狠下心將牠扔到二十哩外的小鎮,從此牠的遭遇便不得而知,但我想恐怕是凶多吉少。
再說另外一條狗,也不知道牠觸犯了什麼家法,主人永遠不讓牠進門,只是一天一餐地把剩菜剩飯擺在門邊,於是牠吃也在那,睡也在那,就連主人開門外出,牠也居中坐穩,不動如山,至於究竟是人者先不仁,或獸者先不義,我倒不甚清楚。有次我經過牠身旁,牠正值午寐,我故意大聲嚷嚷好吸引牠的注意,結果你猜怎樣?哼!我猜牠連眼皮也沒霎動半下哩!後來我氣不過,特地回頭踹了牠一腳,牠果然咆哮起來,那模樣有如惡夢初醒般的滑稽。我在遠處做著挑釁的動作,並做好拔腿開溜的預備姿勢,牠凶神惡煞地盯著我,腳邁開了兩三步,之後大概想想犯不著為這點事大動肝火,於是裝模作樣地吠了兩三聲便又回去睡懶覺。唉!像牠那樣的狗,大概就是蜷在門角俟主蒙召罷!事後我心底居然未感到絲毫僥倖或快活,反倒莫名其妙悲傷起來,從來我就瞧不起狗類,沒想到我那天竟深深為牠難過,而那抹沮喪的感覺居然誇張地持續了一個禮拜之譜。
今天我要說的都不是上述這些狗,而是另外一隻狗的故事。讀者看到這裡或許咬牙切齒,認為我亂謅一通騙取稿酬。先別急!我要說的那隻狗與前言不無關係,就像人生你很難說什麼是與你相關的,什麼是八竿子打不著的。我要說的那隻狗是我有生以來看過最獨特的狗,牠命運的坎坷實在不是人類所能想像的,且讓我想想該從哪開頭,乾脆一根腸子通到底,就從打出娘胎說起吧:
我乃一隻「次雜種」的拉薩狗,含有一半父親身上已稀薄的狼狗血統,至於為何說是次雜種呢?人類近親相姦叫亂倫,那如果兩個近親相姦所生的孩子結婚生子,那孩子應該叫什麼呢?沒錯!我便是那孩子,讀者別太意外,在我們狗兒的世界裡近親相姦的例子比比皆是,只是要像我這樣就得靠點運氣了。故當我聽懂話後得知我的身世,即深深引以為恥,我也常因此被同伴嘲笑,這在我童年的潛意識裡形成巨大的烙印,或許這便是日後輕蔑狗類的心理根源。話題似乎扯遠了,回到我的出生,我爺爺擔憂如此複雜的身世對我稚嫩的心靈造成創傷,因此將我取名為「咿咿嗚」。「嗚」在我們狗類的語言中意指邪穢,「咿」是否定語,而否定又否定則是加重語氣,所以用人類的語言來說,我的名字即代表「非常純潔高尚」的意思啦!
隨著我的成長證明了當時爺爺的遠見,但命名一事卻未發揮它的美意。從小我就特別叛逆,處處與父母唱反調,為此常惹來一陣毒咬,但我學不乖,反而變本加厲,我倒希望他們活活把我咬死,免得遭到狗群睥睨的眼神,那對我來說比死還要難受。當我九個月大時,正值青春期,血氣方剛,對父母的態度更加桀驁不馴,就在某一天,我做了一件令母親傷透心的事,直到現在這仍是我心中最大的遺憾。那陣子我在外頭結交一群死黨,我很重視這群拜把,因為牠們對我而言比血親還親,故有時候牠們拿我的身世取樂,我也悶不吭聲。事件發生那天,我正同死黨鬼混,扯著扯著牠們又調侃起我的出生,其中一個故意激我,說:「嘿!人家說上樑不正下樑歪,你以後打算替你孩子取什麼名字?是不是『咿咿咿咿嗚』?」眾狗笑倒成一團,我火大地吼了一句:「豬屎!我父母髒,別說我跟著不乾淨了!」說完的當口,只見死黨們表情大變,面如菜色,原來是母親正好站在我背後,不消說她是聽進這話了。當我轉過身時,看到她的眼底含著心的碎片,摔到地上,又裂成無數晶瑩透明的細砂。我呆若木雞,喉嚨像塞了一顆黃蓮,呔!像我這種貨色,難怪只配當次雜種的。足足有百秒的時間,母親不咆哮也不抓狂,只是讓眼淚如泉般湧著,後來才緩緩說:「飯要涼了,快回家吧!」看著她的背影逐漸消逝在巷尾,死黨們一個一個離開了,只剩下我和一條影子,垂著頭憑弔母親心碎的眼淚,那時我心底只反覆轉著一個念頭:那個家,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從此我開始我的流浪狗生涯,頭一個禮拜我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拼命地趕路,滿心浸盈在懺悔的情緒中,像一個苦行僧,希望藉由肉體的困苦和離家的距離贖得一些彌補,終於在第七天的午後,我體力不支昏倒路旁。我本來以為醒來後會躺在軟綿綿的被窩,像童話一般,我被一位善心狗士收留,牠替我端上熱騰騰的排骨湯,請大夫把脈……但現實怎樣糟蹋狗實在不是一口氣便能歎盡的,可惜我連嘆氣的氣力也沒有。我像一件鬆垮垮的毛線衣,在舊衣回收桶邊醒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我肯定還不夠久,因為我的身體仍非常羸弱,但比起這更糟糕的是,我的肚子宛如被一台挖土機掏空,即使已經空無一物,那怪手還是不停地挖著挖著,彷彿永遠也不知飽足。我在垃圾堆中拼命搜索,總算讓我找到一條泡了珍珠奶茶的發霉土司,我狼吞虎嚥地將它啃得一乾二淨。哈!當時我想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它的美味的。但當我吃飽之後,看看垃圾堆,以及腳下的土司屑,立刻有一股強烈的噁心感朝我襲來,肚子裡的東西翻上喉頭,我哽著,不知該嚥下還是吐出,就在我重新吞下的同時,我哭了,我嚎啕地大哭了。
再來的一個禮拜,我兀自難以適應,幾次萌生回家的渴望,但一想起母親當時的臉,便立刻撲滅念頭。某天正午,我徘徊在餐館外,打算揀些剩菜殘羹裹腹。那天天氣異常酷熱,柏油被曬得發亮,空氣中彷彿可以嗅到樹葉燒焦的味道,就連毛細孔也幾乎蒸發到無汗可流。等到老闆把一包包的垃圾擰到街口的電線桿下,我迫不及待飛奔過去,正準備撕裂袋子時,下腹部卻感到一陣激烈的痛楚。
「原來就是你這隻臭狗,把垃圾搞的亂七八糟!」
我當時餓昏了,肚子底早不是滋味,他這一腳踢的我更加不爽,遂對他咆哮起來,他嚇得倒退幾步,躲進店裡。我本以為風平浪靜,正要繼續埋頭尋寶時,沒想到他帶著傢伙出來了,看來他不死心,我也磨牙擦爪地準備大幹一場,但老天創造萬物實在非常不公平,我得靠四條腿才撐得住重量,但人類卻只要兩隻腳就能站穩,而空出來的兩隻手就可以為非作歹,作惡多端。對抗的結果不難想像,我捱不住掃帚的凌厲攻勢,只好夾著尾巴逃之夭夭。
這一切全看在老黃眼底。當時牠在對街的電線桿下,看著我灰頭土臉地逃到面前,老闆還在另一頭揮拳舞腳,牠面無表情地朝我瞄了一眼,旋即回頭盯著老闆,這個舉動使我感到倍受侮辱,心中的無名火又熊熊燃燒起來。我朝牠吠了一聲,當作戰帖,牠不理會我,等老闆走後,慢慢地踱向垃圾堆,此刻我才曉得牠葫蘆裡賣什麼膏藥。嘻!我倒要看看牠被修理得多慘。牠叼起最小的一包垃圾,這時老闆察覺了,提著掃帚操著髒話出來。牠不急不徐地過街,回到原來的電線桿下,然後無視於老闆存在慢條斯理地把垃圾袋撕開,我心想完了,牠鐵定被揍得狗血淋頭,但說也奇怪,老闆只是僵在原地,似乎沒有過街的打算,不一會兒便回到店裡了。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對老闆來說隔一個路口就過了自家範圍,他又何必多管閒事呢?我突然對這隻土黃狗心生敬畏,關於牠對人性的洞悉,我實在佩服的五體投地。
袋子裡的食物出奇豐富,看著老黃大剌剌地喫著,我的下巴都要滴水了。等他喫飽,食物還剩一大半,我很想過去分杯羹,但想起剛才向牠挑釁,這般舉動豈不有失顏面?於是心底暗自盤算再忍耐一會兒。然過了俄頃,牠依舊賴在原地,似乎沒有離開的打算,而我的肚子早鼓聲如雷,當下不免狼狽起來。這時我心裡嘶吼著兩股聲音,一個說:「士可殺,不可辱!」另一個卻說:「衣食足而後知榮辱。」幾番掙扎後,我的自尊心筋疲力盡,終於在洶湧的唾液和胃液裡溺斃了。我厚著臉皮靠近,牠並不阻擋,於是我痛快地喫著,當我快喫飽時,牠起身欲走,我趕緊在牆上抹淨嘴角,跟在牠身後,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跟著牠,只是當時自己彷彿沈在茫茫大海,老黃像一塊浮板飄來,我說什麼也要把它抓牢,而我萬萬沒想到的是,這一跟竟也跟了整整七個年頭。
身為一隻流浪狗,我還嫌太嫩,老黃傳授我許多獨立謀生的技能,諸如覓食、遠足、取暖、防身,以及採藥。牠說流浪狗和野狗不同,兩者雖都無人飼養,但野狗卻老死賴在一處,活像地痞流氓,比較起來,流浪狗獨立自強、四海為家的性格還更為高尚呢!牠又說,雖然流浪狗通常見鄙於社會,被視為骯髒的化身,傳染病的禍源,縱令如此,流浪狗仍應自我肯定,因為流浪狗身上每一寸潰爛的瘡口,每一根裸露的皮包骨,都是和生活搏鬥的彪炳,而生存是流浪狗最大的目標,也是最輝煌的戰利品。因此,比起那些吃飽沒事做的家畜,或是養尊處優的寵物,流浪狗可謂狗群中的戰士,真正的英雄。牠嘴裡常哼著一首歌,據說是狗類中某位前輩的作品,歌曰:「蒼天渺渺,黃土沙沙,無東無西天涯路,獨往獨來戰士魂。」後來老黃坦誠牠漏記了一段,至於是那段牠則完全想不起來。
除此之外,老黃還教我如何觀察人類。牠說人類這種生物比我所能理解的還要複雜,卻又比我想像的還要簡單。我聽得腦血管打結,昏昏欲睡,牠話鋒一轉,談到狗和人類的關係。牠認為人類養狗祇是為了滿足自古以來流於血液底的那份虛榮,這當中自然需付點代價,而照料狗兒所花費的金錢又有等級之分,不過人們顯然樂此不疲,因為他們花在狗身上的錢越多,他們買到的虛榮也就越大。因此什麼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哼!拿狗屎往臉上貼就明白了。
我想起以前的飼主,似乎不像老黃形容的那麼糟糕,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帶我或是家中任何一員散過步,大概是我們長得太不起眼,不過他倒也一天一餐地餵飽我們。話說如此,但我還是非常崇拜老黃,而隨著相處日久,我愈發崇拜牠,且將牠的話奉為至高無上的圭臬。
老黃自有一套與眾不同的生存哲學,在我眼中的牠是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這個發現導因於我們之間唯一的衝突,那是跟了牠之後十幾個月的事。當時我和老黃正為晚餐到處奔波,就在準備過一道車速極猛的路口時,一副血腥的畫面在我面前渲染開來,一隻懷孕的母狗,就在過街時被一輛小貨車紮紮實實地碾過肚皮。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我聽到她淒厲地咆嗚一聲,旋即踉蹌地捱到路旁,我和老黃偷了空隙飛奔過去,她的模樣真是悽慘無比,肚子破了一個大洞,血流滿地。我哀求老黃趕緊救救她,我不知道牠是否也嚇壞了,只是銅像般地呆呆站著,過了數十秒才緩緩說出:她已經斷氣了。
我承認自己非常叛逆,但多少保有一點正義感和慈悲心,因此面對老黃如此冷酷無情的行止,我更加無法原諒,那不諒解其實包含了絕大部分的痛心。事件後我賭氣不和牠說話,但我兀自跟著牠,因為我要知道牠見死不救的理由。牠似乎極沈得住氣,學我佯裝啞巴,畢竟我忘了牠是一條老薑,想吃牠?先到一旁灌瓶辣醬再說。一個多月過去了,老黃終於開口,其實我的氣早已全消,一心只想和牠說話,但我仍勉力鎮定,不讓牠看穿我的興奮,牠語重心長地告訴我------「認清事實」。
「哼!那還不容易。事實就是她受了傷,需要幫助。」我雖然裝作嗤之以鼻,但對這四個大字其實似懂非懂。
老黃不理會我的挑釁,繼續說:「可是大部分的情況,我們都拒絕認清事實。」立刻牠又神秘兮兮地咧嘴一笑,補充一句:「事實通常是很殘酷的。」
「收起你那多餘的,濫發的正義感和慈悲心,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憐憫。」當晚我做了噩夢,我夢見那隻母狗對我這樣嘶吼著,血腥的慘狀歷歷在目,我說:「但是我怎能丟下你不管,你傷這麼重……」
「哼!少假惺惺了,你不也常對那些生病的、瘸腿的、瞎眼的、以及瘦弱的狗兒視若無睹;還有,你不也傷了你母親,而後一走了之,這些年你有探望過她嗎?有想過她嗎?」
「不要再說了!」我轉身逃離。
「等等,我還沒說完,你還曾經……」
我拼命地跑,使勁地跑,直到汗流夾背地逃出夢境。
老黃似乎早有預感我會做噩夢,當我醒時牠正端坐在身旁凝注著我,此刻我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恐懼,偎在牠懷裡抱頭痛哭,反覆抽抽噎噎地說:「好想媽媽…」牠依舊悶不吭聲,不過有時候沈默更能靠近一顆受傷的心,何須訴諸言語?
自從離開家也將近兩年的光陰,我在記憶底翻箱倒篋,尋找家的方向,故鄉的氣味早已模糊難辨,老黃用牠的腳步支持我,我遂懷著忐忑的心情踏上了我的尋根之旅。我自認自己的心境絕不會比黃絲帶的主角輕鬆,好幾次,我裹足不前,真想就這麼算了,反正我早就不奢望浪子回頭的一天。每逢意志消沈的當口,老黃便會一反常態,對我破口大罵,看牠氣得像冒煙的火車頭,你說我怎麼能不嗚嗚前進。有一回我突發感慨,對牠說:搞不好這回我就要離開牠了。牠說世事難料,別做多餘的想像。果然,經過了長途跋涉,我重新站在故鄉的土地上,而就在離家僅三個路口的轉角,撞見昔日的死黨,我探聽起家裡的狀況,從牠語無倫次的結巴聲中,我才知道母親在三個月前死於一場車禍。這真是晴天的一個霹靂,就像拉緊的琴弦,倏地一個急促的切音,鏗鏘一聲,弦斷了,而弦的斷音還迴盪在空氣中。
我已記不得之後發生的狀況,我是哭是笑是悲是喜,我通通不記得了。當我回復意識後,我也回到了出發前的地方,感覺像一場夢,就像是那場噩夢的延續,而今晚是多麼漫漫的一個長夜啊!我問老黃,這是真的嗎?牠默然點點頭。看來,這一切都不是夢,不!這是夢,而噩夢成真了!剎時,我猛然飛奔出外,狂笑不止,我的笑聲太過激昂,太過狂妄,但誰都聽得出來,再沒有比這更悲哀的笑聲了。後來我聽別的狗兒說,那一夜郊西的田野有鬼魅出現,傳說百年前一條喪母的狗兒,因悲傷過度,整晚淒號不止,隔天發現牠曝屍荒野,此後每當子夜時分,那條狗的魂魄便會出現,繼續哭號,但事實上從來沒有任何一隻狗親耳驗證傳說的虛實。那晚,眾狗一致聽到那悽慘絕倫的號音,那悲戚的聲調若非哀傷成魅的靈魂是斷不可能發出的,而牠們都訝異為何獨獨只有我未曾聽聞。
往後的旅途中,我開始向老黃訴說起我獨特的身世,我總刻意誇張對我父母的怨憤和羞恥,尤其是母親。老黃每每靜靜地聽著,這很符合牠的作風。有一天,我不知不覺又說起我的身世,正當口沫橫飛之際,牠突然插口說:「你究竟要難過到什麼時候?」我聽了心頭一震,眼淚拴不緊又墬了下來,印象中那是最後一次為母親落淚了。
平凡的生命中,有光明也有黑暗,但為何我的生命卻完全籠罩著黑暗。
「傻小子,只有太陽方能形成陰影,黑暗也不可能自生黑暗。」黑暗說。
「你被黑暗蒙蔽住眼睛,就像久居深海洞穴的盲魚。」光明說。
「我乃光明所成就,成就我無異成就光明。」黑暗說。
「我始終都在那裡,照耀著你,是你自願捨棄了我,閉起眼睛。」光明說。
「光明對你來說太過刺眼,不如我的柔和,是你選擇了我,雖然剛開始的漆黑令你有點難受,但相信我,被光明灼傷的痛你更加無法承受。」
「你要盲目到幾時,只要你張開眼睛,立刻就可以感覺到我的溫暖,黑暗使你消沈,使你麻痺,他將要吞噬你的生命。」
「小子,你自己非常清楚,光明究竟怎樣奴役著你的生命,當他升起時,你便為了無聊的欲望忙碌不堪,他教你要積極,要奮發,要前進,但事實上你獲得了什麼?年華消逝,滿身疾疢。你需要我,想想看每當你被光明挫折時,究竟是誰撫慰你,使你安然入夢?」
「我是你生命的力量,放棄了我你將冰涼如屍體。我想你應不甘成為一具徒具形象卻毫無感覺的木乃伊,奮發進取並不是我所要求的,我只是要你追尋自己的幸福,你能否想像,一個絕望的靈魂又何所謂幸福?」
「光明使你徬徨迷惘,像我,我就不會要求你做這做那。」黑暗說。
「你別聽黑暗的花言巧語,只要你睜開眼睛,立刻可以撕碎他醜陋的面具。」光明說。
「孩子,別再想了,你已經累壞了,到我懷裡來,讓我好好安慰你…」黑暗說。
「張開你的眼睛,你將會看到真相。」光明說。
黑暗說。光明說。黑暗說。光明說。黑暗說。光明說。黑暗說。光明說。
「不要再說了!」我說。
那陣子我感覺體內不斷有兩股互相撕扯的力量,有時陷入無可救藥的沮喪,有時卻又突然地意志昂揚,他們好像聯手起來整我,表面上激烈對抗,實際上卻巴不得我頭昏腦脹。我告訴老黃內心的掙扎,前幾回牠都用「無聊」堵住我的嘴巴,我不以為意,依舊對牠傾訴,後來牠的態度轉變,說:「叫你停止胡思亂想是不可能的了,既然如此,那你就繼續想吧!而且顯然你想的還不夠多,等你的想法夠多夠成熟時,自然就會找到出口。」
漸漸地,我察覺在我之內有一股化學變化正在發生,想的越多之後,我就不再想那麼多了。生活的腳印一步接著一步,飢餓仍如家常便飯,但我已能儘量把它停逗在生理反應,而少牽動心理變化。矛盾的是,每天的日子雖然平淡無奇,卻使我更加認真地生活,同時由衷熱愛這種平凡的踏實感。
當然偶爾也會情緒暴動,和礙眼的野狗幹場大架;也曾春心盪漾,與發情的母狗偷得半日快活。我記得某回我氣得咬死一隻狗,那天老黃身體不舒服,我出去找晚餐時,在一道防火牆的間隙向一隻黑狗借過時與牠擦撞了一下,牠似乎不太爽快,惡狠狠地瞪著我問:「你是啥?」我很想回牠:「那你又算什麼東西?」然而念及老黃臥病,便忍氣吞聲,掉頭欲走。沒想到那痞子竟朝我吠了一聲:「操你娘,你是啞巴呀!」罵什麼髒話都還好說,我最恨人家對我罵三字經,那是我的大忌,我當下頓足,胸中怒火像點瓦斯般轟地燃燒起來。那個蠢蛋不知死活,竟然還搖擺過來推我一把,我一轉頭立刻和牠咬成一團,只見一黑一白,在地上不停翻滾,宛若轉動的太極圖,不過那白的漸漸染了血色,黑的則攤在地上奄奄一息。
時光飛逝,跟隨老黃的日子已經過了六載,算算年紀,我七歲,而老黃也是條十九歲的老狗了。就狗的平均壽命十五歲來說,老黃算是非常長壽,而若不對一條十九歲的狗太過苛求的話,牠確實是精力過人,但老黃的身體日差卻是不爭的事實,去年花在找藥草的時間幾乎就和覓食相等。我雖然知道老黃隨時可能離開,但這種事你教我如何做好心理準備,我幻想吞噬了無數生命的死亡世界,那才是真正漆黑的無底洞吧!其實前半年的狀況都還好,縱然牠的身體已不適合旅行,但我們仍可一同出外覓食、採藥,直到牠得了一種怪病。對於那病牠似乎瞞著我什麼,我要替牠找藥,牠也說不必,但我還是偷偷去找,牠也乖乖吃下。唉,老狗不死,只是逐漸凋零。一想到此我心底真有說不出的感傷,常背著牠落下心碎的眼淚。無論如何,我只想好好照顧牠,陪伴牠走完生命的最後一段,沒想到連這點也事與願違。不久牠告訴我牠得的是狗的黑死病,皮膚會慢慢潰爛,組織也會逐漸壞死,更可怕的是,它會傳染。那時我才驚覺我曾經看過這種病,就在小時候隔壁鄰居養的那條狗身上。
老黃有氣無力地繼續說:「你明白我的意思,讓我了無牽掛地走吧!」
「一定得這樣嗎?」我哭了。牠無奈地點點頭,轉過身去背對著我。
之後我煎熬了三天三夜,嚐透了最苦最鹹的淚水,終於在第四天,我走到牠身邊向牠辭行。
「你終於認清事實了。」老黃露出極欣慰的笑容,那一刻我錯覺牠已安詳的死去。
我要牠保重,隨即轉身走了六七步,聽到背後傳來一陣氣息。
「咿咿嗚,」那是老黃頭一回喚我的全名,雖然音量非常微弱,我卻聽得清清楚楚。「你知道你父母是純潔的嗎?」
我並沒有轉身,只是默然地點點頭。其實一年前我便發現這個事實,亂倫的是我的祖父祖母和外公外婆,我父母原本就是清白的,當時這個發現對我實在是個殘酷的打擊。
「你已經是一個堅強的勇者,我也可以放心了。」老黃的聲音消失。
整個世界裡只剩下我的腳步聲,以及老黃愈來愈稀薄的呼吸聲,不知不覺我也學老黃唱起那首歌來。孤獨,也許這就是流浪狗宿命中永遠的主題吧!
那天晚上,我透過皎潔的月光,看到自己的影子------那條拴在腳掌下,離我最近的動物。逛街的人潮毫不留情地相繼踩過,我忽然好想緊緊抱住它,那是最值得我一輩子守護的寶貝了。
「媽媽,你看,那條狗一直舔著地上呢!」小孩子說。
「別靠過去,那條狗有皮膚病,你會被傳染喔!」
「可是牠一直發出嗚嗚的聲音……」
「小新,我們去逛夜市,那裡有你想要的動感超人。」
「哇!我要!媽媽,等等我……」
轉眼夏天,午後的天空蠢蠢欲動,白雲性情不定,說變就變。我在滂陀大雨中狂奔,雨水像針一樣扎在我的臉上。祖先說逢九一劫,母親死時九歲,老黃則終於十九,今天,我安全上壘,堂皇地跨入生命中第十一個年頭,我一點也不覺得感動,倒是風雲卻為之易容。我一面疾走,一面吆喝,忽而悲忽而喜,忽而怒忽而怨,忽而,感到自己內在的一部份正被暴雨沖潰,那是我這十個年頭的痛之所在,而傷口被雨水刺得更痛了,但我無意閃避,因為這打擊讓我察覺自己真實的存在,直到雨過天晴。
我的生命似乎逐漸步向老黃後塵。這一年我收了阿飛這號徒弟,牠是一條血統純正的小獵犬,初生不久即淪為孤兒,我碰著時牠猶向我巴望著奶水哩!可憐的小東西,連牠父母缺幾顆牙也不記得,我將牠視為骨肉,像我這種處處撒種的男性,從不敢奢望竟也能嚐著為父的滋味哩!後來我才發覺那滋味並不似想像般甜美。
正如其名,阿飛有一副快腿,健步如飛,加上牠嬌捷的身材,奔馳起來猶如一道黑雷橫掃而過。我將老黃教給我的一切傳授給牠,遺憾的是,我沒有辦法教給牠尊師重道的精神,對於這些本事,牠似乎總瞇著一線輕蔑的眼神。我待他若子,牠卻未必視我如父,有幾回牠挑釁的態度令我火冒三丈,到青春期時愈變本加厲,於是我身上的斑痕又新增了阿飛的牙印,從牠那自以為勝利者的姿態,我想牠暫時還無法體會一個父親疼惜孩子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不過即使我再手下留情,若牠侮辱到老黃,我就毫不客氣了。我記得那一次我牙齒沾著牠的血跡狠狠地叫牠滾蛋時,牠嚇得忘了喊疼,瑟縮在牆角,睜大一對驚恐的骨碌眼珠,從那之後牠才發現原來我天生是塊幹架的料。縱令如此,我對阿飛依然未改初衷,我自知這是宿命的輪迴,因此,就另一方面說,我是滿懷著贖罪的情愫來照顧阿飛,這點於牠而言自然是更加神秘了。
當然,牠也並非全然叛逆,我知道牠其實只是臉皮比較薄,脾氣比較硬,要不然牠大可一走了之,無須隨我浪跡天涯。偶爾,我也會告訴牠關於人類的事,我說人類實在是一種沈不住氣的動物,看他們闖紅燈的那股衝勁就知道了------明明已經等了一分多鐘,卻不願多等一秒鐘。不像狗,狗從來就不會被無聊的交通標誌左右,反正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應時勢而為,此乃真丈夫之行徑。我也告訴牠老黃對人類的觀察,當牠的話從我嘴裡說出時,我難免感到哀傷,只是哀傷的很平靜了,如投石的湖水,水面的漣漪。
離開老黃之後,過了半年,我回到當初道別的土地爺祠,牠已不在。這並非意料之外,真正令我納悶的是,我向眾狗詢問牠的下落卻無一知曉,牠們說從未見過這樣一隻老狗,我以為牠特徵顯著,更何況又染上那種怪病,狗兒們多少會聽聞一些風聲,但牠卻如同煙霧一般地消失,留下一個生死未卜的謎題。老黃死了嗎?不然,拖著一個病奄奄的身體,究竟能到哪去?難道奇蹟發生,怪病痊癒?或者牠不想繼續與我同行,生病只是謊言?那陣子我的腦中浮現許多奇怪的念頭,有擔憂,有哀慟,也有希望和信心,以及轉瞬即逝的懷疑,這些追根究底只是我太想念牠罷了。每當夕陽西落,那朱紅加上鵝黃的混合色彩總會令我想起老黃,以及牠那段如殘弱的燭火搖曳在風中的歲月。
「夕陽啊!你告訴我,山的那一頭可是你的故鄉?」
「若翻過山巔,是否就能覓得你的蹤影------整夜的思念?」
黑暗不語,月娘玲瓏的小碎步洩漏了黎明來臨。後來我才發現,太陽是遊子的化身,從地平線的一頭流浪到另一頭,對漂泊的靈魂來說,沒有所謂的家鄉。而老黃,牠大概在地平線的另一頭流浪吧!
「咿咿嗚,你是不是又想起老黃了?」我望著遠方出神,無心回應。
「雖然我不清楚牠究竟何方神聖,但從你口中感覺牠本領似乎不小,所以我想無論是生或死的世界,牠都能照顧好自己的,你就收起多餘的憂慮吧!」
這就是阿飛,即使是小小的安慰牠也羞於啟齒,而替之以挖苦的言詞。
「狗的一生好像這條地平線,盡頭後面則是漫長的黑夜…」我說。
「……」
「阿飛,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牠滿臉狐疑地坐近。
「抬頭看,你看見了什麼?」
「沒什麼,一大片黑,黑中一枚月亮,還有幾盞忽明忽滅的星光…」
「那便是我要告訴你的。」
「別開玩笑了,這算那門子秘密,有眼睛的都看得到呀!」牠不耐的臉色漸漸浮現。
「我看過許多夜晚,」我繼續說。「天氣有好有壞,黑暗也有深有淺。有時月亮被黑暗吞噬,徹夜不見月光,有時星星隱沒在雲裏,大地黯淡無彩;但是我總懷著一個信心,只要我靜靜地等著,那些星星定會再次閃爍,而她們果真如此。我想,就算我無此信心,也絲毫不減她們的光華吧!」
「阿飛……無論如何,不要放棄希望。」
「無論如何不要放棄希望…」牠喃喃重複著。
「即使是瞎子也能看見那些星星,因為她們不是用眼看,而是用心靈。」
「即使是瞎子也能看見希望…不是用眼看,而是用心靈…」
「這就是我要說的最大秘密了。」
「這就是最大的秘密…」
阿飛四歲那年冬天,牠攜著一隻混血的小獵犬來向我道別。從牠的眼淚中我明白一件事:就算之前再怎樣逞強,牠畢竟只是個孩子,而這個孩子今天也要組織一個家庭哩!我沒有什麼東西送予他們紀念,於是再次叮嚀:滿天星光閃爍,為的是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是夜,大地悄悄印上我遠去的足跡。
我很早即預感這天的來臨,阿飛原本就不是條天生的流浪狗,牠渴望安定,厭倦四海為家的生活。那晚我並沒有淚,過去的淚痕已化為頰上斑斑的皺紋,任歲月風乾。我已習慣面對事實,事實並不會傷心,情緒才會令我千瘡百孔。此刻,我又成了蒼茫天地中獨來獨往的一條狗,只是上一回我年輕氣盛,如今我已垂垂老朽。
原野隨風放浪形賅,捲起千層沙土,風是弓,草是弦,四圍響起蕭蕭的樂音,忽而急促,忽而遲緩,忽而昂揚,忽而抑鬱。往事溺不死也嗆不斃,多年來一直於腦海底載浮載沈,如同眼前亂飛的塵土,雖然模糊,卻不難辨認。曠野上,一條寂寞的老狗突發偶感,和著風聲引吭吟哦……
憶當年,細草強出頭,不識喬木勤呵護,掀起風雨滿樓。
風息雨初靜,野鳥欲歸巢,舉目殘枝,眼底水難收。
自此蒼天為屋瓦,大地為褥床,黃老伴行天涯路,路未盡,身先走。
料是噩夢一場?怎奈夢醒故事依舊。
再回首,苦茶還添一匙苦,愁中更生一寸愁。
縱令身白遮我老,藏不住悠悠黃絲,已道盡多少春秋……
哎呀!真是糟糕,居然不知不覺地把氣氛搞得如此傷懷,只怕讀者要不以為然了。雖然我才提醒阿飛心存希望,但難免星光黯淡,烏雲遮蔽前路,恍若此刻的我,怯怯地不敢踏出一步。倏地,天空劃過一道流星,我心頭一閃:想到遠方。但旋即加以糾正,因為對流浪的靈魂來說,沒有所謂遠和近的界線。
如此漫無目的漂泊了一陣子,某天,我突然萌生踅探夕陽歸處的念頭,原本我的內心仍頗有抗拒,以為這個念頭太癡狂,於是放著不管,但它日復一日地發酵,最後居然昇華成一種心願,一種未達成便忐忑不安的渴望。我懷著這個願望,沿著夕陽的方向前進,那真是一段坎坷的路程,我穿過峽道,越過溪谷,以為走完蜿蜒的山路,便可一窺落日的秘密。為了避免日曬,我白天休息,夜間行路,每向前踩出一步,我心跳的振幅亦翻高一級,因為我和星星們的距離又愈加縮短。當我站在群峰之顛,仰首夜空,我和她們是多麼靠近呀!誰敢說那不是伸手可及的距離嗎?我撫著狂亂不止的心跳,喜悅的浪潮沖上眉梢,所幸四下無狗,要不然這把年紀落淚還真是不怕害躁。剩下的工作只有等待了,天亮後,太陽的軌跡將揭開一切謎底。
清晨第一道曙光如一把鋒利的匕首,刺穿夜心,我聽見猶如雞鳴一般的哀嚎,澄紅的血自東天迅速地渲染開來,那染血的速度愈來愈急,血色也愈來愈淡,終於,黎明像剛分娩的小胎兒,從地平線那端蹦了出來,猶帶幾分血絲,和緩地蠕動圓圓的軀體。我的心情百味雜陳,那滋味複雜得難以名狀,卻又似單純得無須言喻,只能說一種類似亢奮的情愫,自破曉那一刻即從我的內在激起。當太陽爬上我的頭頂,我的亢奮達到高潮,汗水如雨急下,千里跋涉就為了這一剎那,我要用我的目光緊緊抓住這輝煌的片刻。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太陽完全不理會我的激情,逕自朝西挪移,我的心緒宛若從山巔跌下懸崖,希望頓時摔得粉身碎骨。我幾乎就要嘶吼出來,但脫口而出的卻是一串若有似無的氣息:怎麼會這樣…不可能…?之後,我不死心地又看了三遍日出,三遍日落,心情也由否認轉成無奈,由懊惱化為沮喪。當第四天夕陽西下時,我赫然發現腳下並不是地平線的終點,終點仍在遙遙的那頭呢!是夜,群星不約而同地全體出動,熠熠的光芒一閃一閃地,彷彿一鼓一鼓地為我加油打氣,希望也將自己的斷肢殘幹拼拼湊湊,從谷底爬了上來,我的勇氣和力量又源源而生,像渦輪的柴薪,推動著前進的渴望。
地平線那端是一片遼闊的海洋,對於久居內陸的狗來說,海永遠只存在爺爺奶奶口中,那是傳說永恆的背景,我作夢也妄想不到,有生之年我竟然能夠一親芳澤。而當波光粼粼的水面在落日的餘暉下映成金黃的一片,由遠而近,層次均勻,夕陽像一粒蛋黃慢慢溶化於水中,我忽然察覺自己的癡愚和可笑。
慾望啊!你是多麼善於偽裝,早知你永無止境,我又何必窮追不捨?
意外的是,我並不覺得難過、失望,或是任何負面的情緒。我佇立灘頭,放縱海風吹亂我的捲髮,海水此刻像一灘墨汁,把月娘的曲線映襯得益加鮮明。我感覺前所未有的平靜,如眼前的海水,既不將自己凝滯成不動的死水,亦不擅做主張,各自奔流。一陣風來,她便迎風而起,風息,她便化為浪下,即令在無風的季節,她兀自循著大海的韻律美妙地起伏。那波浪的曲線是何等窈窕,你說她曾刻意修飾麼?那激越的浪花是何等壯觀,你說她曾誇大其實麼?我徜徉在海水的柔美和壯美之中,直到海風吹起搖籃曲,我在疲憊中舒服地睏去……
回顧這一路上滴下的汗水宛如一條綿延千里的長江,而我胸中的慾望就在一顆顆的汗珠中一點一滴地消融了。我飢渴而來,飲樂而去,當我離開時,我的脈搏和海水的節奏相仿,且獲得無比的寧靜和滿足。
不知不覺,我回到了記憶的起點,生命的原鄉。初回此地時,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了,最後還是靠脈搏的那股悸動才予以肯定。十幾年前,它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鎮,而今工商繁榮,大廈林立,耳盼充斥著令我耳鳴腦鳴的引擎聲,整條街側塞滿七零八落的摩托車,我連找個床位都得煞費苦心。我瀏覽這座城市,行路的腳步匆匆,連狗也被傳染,一蹦一蹦地跳著前進,那模樣委實逗趣。溜達一圈之後,我並未見著任何熟悉的面孔,料想牠們多已作古,不然也是奄奄一息,若要像我這般活到十九歲,且又能夠遊手好閒者實在難得,然而我的體力今非昔比,走幾里路便氣喘吁吁,畢竟歲月既然饒不了人,自然也饒不了狗。因此,在這座迅速滾動的機器城市裏,我的慢條斯理活像一個脫線的齒輪,毫不起眼地閒置一旁,搞不好我才是整座城市中最滑稽的角色呢!
流浪了幾乎一輩子,回到這裡,我已不想再移動半步了。我感到有股聲音正呼喚著我,更真確地說,它在我出生前便已存在,就是這個聲音召喚我來到世界,現在它也將引導我離開,前往另一個世界。時值此刻,我才驚覺:難道老黃的死所正是牠誕生的地方?絕對是的,在那兒定也有一股呼喚牠的聲音,而現在我也將尾隨著這陣音源,到另一個世界與牠相會。在那個世界裡,牠兀自繼續流浪吧?我們的重逢會不會又是那麼尷尬?想著想著,響著響著,我的眼皮愈來愈重,影像也愈來愈恍惚,就在闔上的那一瞬間,一道殺豬般尖銳的緊急煞車聲把我刺醒,我痛得哇哇大叫,滾到一旁直甩腳。老天!我只是習慣睡覺時把左前腳伸長些,這又招誰惹誰了,居然教摩托車輾過我的腳!我痛得在地上東翻西滾,路過的人大多抱著同情的眼神看熱鬧,而那天殺的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後來我檢查傷口,雖未見血,但骨頭卻已折斷,我癱在路旁呻吟了幾個禮拜,偶爾會有天真的孩子予我東西吃,我靠此勉強餬口。一個月後,街上多了一條跛腳的流浪狗,那一蹬一蹬的模樣顯得格外可笑。
隨著天候轉涼,傷處隱隱作痛,我擔心恐怕撐不到今年冬天,雖然我並不怕死,但老天為什麼不讓我安詳地或痛快地死去,非得如此折騰我這身老骨頭。倘若你撞上這般遭遇,難道不會抱怨?但久而久之,我也逐漸釋懷,想到賸沒多少日子好活,我也不那麼斤斤計較了。
某天,刮完了今年最後一陣颱風,街道難得清閑,我蹬步走到積水的窪池,口渴欲飲。當我看到水裏浮著一條渾身脫毛、滿臉縐痕、外加瘸了一隻腿的老狗時,我不禁嚇了一跳,這就是現在的我。我凝視著牠,由於太過專注,竟遲遲沒發現在牠背後有另一條人形的影子,正用同樣專注的眼神凝視著牠。我無法從那個人濃密的鬍鬚及雜亂的長髮中看穿他的真實年齡,若勉強猜個數字,大概四十出頭,或許更年輕些。我原本就對人類心存警戒,因此雖然僅是水影上的四目相接,我卻感到通體不自在,轉身欲走。他配合我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跟在背後,我懷疑他大概是某某私家偵探,而我或許長得像某條走失的狗吧!
我一直走著,走累了便停下來歇息,他始終維持著固定的距離,隨著我停停走走,如此晃蕩了個把鐘頭,我疲倦地想睏,遂在電線桿旁打起盹來。俟我睜開雙眼,他正盤坐地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瞧,我心裡想:嘿嘿!總算沈不住氣了,要殺要剮隨你便吧!然而他像木頭人般盤踞,鎖定眼神的焦點,路過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們。此刻,我糾正先前的猜測,他一定是個瘋子,要不然不會有如此無稽的舉止。
起初我對他的目光視若無睹,後來學他像呆瓜似地大眼瞪小眼,但過沒多久,我的眼神即被深深吸引,猶如磁鐵的兩極。有生以來,我從未看過如此清澈的瞳孔,那深邃的眼眸傾訴著過去,同時又聆聽著未來,宛若魔術師的水晶球,容納了所有秘密,又如無邊際的黑洞,蘊藏著巨大的引力,我愈是向內探索,彷彿探尋到更深層的自己。有一瞬間,我幾乎分不清究竟我是他,或他是我。倏地,我腦中掠過老黃的影子,提醒我趕緊抽身,雖然費了一番功夫,但總算恢復了自我,重拾起那已龜裂的對人類的戒心。他示意我跟著他走,坦白說我實在難以抗拒,我自覺他不像壞人,但我對人又認識不深,只是老黃的叮嚀歷歷在耳畔,我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掙扎許久,最後嘆了一口氣:像我這樣又髒又醜的老狗,你又能從我身上買到多少虛榮?
除了黃昏時固定的散步,他鮮罕出門,終日伏首案頭,不是閱讀便是寫作。他並不限制我的自由,允許我隨意溜達,但我最喜歡的地方還是他書桌底下的廢紙簍。偶爾他會翹著腿哼著亂掰的歌曲,我喜歡聽那不成調的弦律,有種彼此彼此的感覺。有時他思緒梗塞,他會在房裡亂兜圈子,口中喃喃誦著毫無章法的斷句,我喜歡他那蹙緊眉頭的模樣,更喜歡當他文思泉湧時,徹夜書寫的瘋狂。日復一日,我對他愈感放心,甚至我發覺有一種信賴關係正在我倆之間逐漸形成。他常凝視著我,彷彿渴望聆聽我的一切,同時願意對我傾訴關於他的一切,然而,我尚無法對人類完全開放,而他溫柔的眼神總是吐露出深切的期盼和恆久的等待。
時過深秋,某天夜裡,我腿傷復發,咿咿嗚嗚地呻吟,他如往昔般定睛注視著我,那眼神不止是疼惜、同情,或憐憫,那是絕對真實,毫無包裝的眼神,就像我們邂逅時那既深不見底,又深不可測的眼眸,我再次為他著迷,以致於忘記疼痛。這回我決意放膽朝那幽暗的巖穴探索。起初一片漆黑,我卻未感恐懼,須臾,遠方搖曳著燭火般的光芒,我繼續前進,四圍漸漸泛起紅光,周遭的景物也逐漸分明,但我看到的仍是黑黝黝的兩片牆壁,恍如平行線的兩邊,一直延續到無窮盡的深處。而隨著一吋一吋地深入,那黑色的顏料愈來愈稀薄,終於,我跨過黑與白的分界,看到牆壁上浮出的彩繪,當下心頭一驚:我看見了初生的自己。這真是不可思議!牆上的壁畫描繪著我的一生,就連早已脫落的記憶片斷亦完整地重現面前。自此,緊追著我每一步跫音之後響起的都是一陣錯愕和嘆息,我端詳牆上斑斕的色彩,那色彩織繪著我過去的歲月,噢!那些鮮豔的日子,就連灰澀看起來也是如此耀眼。我懷抱迫不及待,又不肯遺漏蛛絲馬跡的心情,複習著全部的生命,我原以為那是面預言的牆,但當我走到今天時,壁畫即戛然中斷,此後延伸下去的又是烏漆抹黑,空洞的牆。我心猶未殆地繼續前行,整個環境沒有一絲雜音,除了我的腳步聲,而那空洞的回音在這漫長的隧道底聽來格外虛無飄渺。遠方燈火兀自飄曳,顯然我的前進並沒有縮短與它的距離,我逐漸感到恐怖,最後張皇地奔跑起來。但我奔跑得愈加急促,踏響的回聲愈加虛渺,我覺得身體越來越空虛透明,存在感逐漸消失,我就要變成黑暗的一部份了,內心的恐懼鞭策我拼命地跑,我嘶聲呼救,最後歇斯底里地狂吼起來,就在瀕臨瘋狂邊緣,那盞光芒忽然照亮了我,照亮四周的黑暗,照亮一切,我看見了,那是他的眼睛。
此刻,我的淚腺完全崩潰,對他的心防亦徹底瓦解,我願意釋放全部的生命,像一個嬰孩般毫不吝惜地將自己裸呈於他面前。這一瞬間,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他的靈魂脫離肉體,由瞳孔進入我的內在,原諒我無法淋漓盡致地表達,那奧跡實在太過神奇,我打賭就算我說得出口你們也是不相信的。
接下來的日子,他有時不眠不休地奮筆疾書,有時呆坐著凝視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正在寫一個故事,關於一條流浪狗的故事,我已經將自己完全交付給他,基於對他的深深信賴,我相信那些文字斷是我最真實的命運。看著他那興奮的眼光與熱忱的模樣,我頓時覺得今年冬天格外溫暖,嘴角也不由地漾起幸福的笑靨。
「咿咿嗚,我們出去走走吧!」窗外的紅暈令我想起久未謀面的夕陽。他用七天的時間畫完最後一個句點,那天正好是我滿二十歲的生日。
他說夕陽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她轉瞬即逝。我蹲在公園的長板凳上,一邊聽他哼著生日快樂歌,一邊捕捉那最美麗的一剎那。夜晚無聲無息地靠近,公園裡換了一批新的臉孔,成雙成對的男女,有的牽手漫步,說著那尚未說膩的心事;有的隱身樹叢,幽幽地交換身體的秘密。
只有一對影子依舊坐在原地,因為我們都默契地等著,那黑暗中閃爍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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