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時分,阿姆斯特丹的天空像嗑了藥般精神奕奕,直到午後十點還未闔眼。我的眼袋裝著家鄉的時間,天還沒沈,已先黑了一大圈。一滴海尼根都可以讓我酩酊大醉,誰還有興致熬夜逛紅燈街?倦了,醉了,睡了,這三種狀態之間即使用最精確的碼錶也量不出差別。 

白天中沈睡,黑夜裡蘇醒。我需要時間來讓身體遺忘過去的時間,可能得耗上幾個夜晚,我的眼睛才會在睜開時便看見清明的光線。 



搭乘電車(註1)來到博物館廣場(museumplein),廣場是一大片油得發亮的草地,前端有一個小水池,排頭立著城裡隨處可見的行銷標語–I amsterdam。這句標語頗令人玩味,如果說am表示一種存在的狀態,那麼 我(I)則先融入於amsterdam而後存在了。就當下等著博物館開門的我來說,這句話倒也寫得絲絲入扣。我躺在長椅子上,如同一幅印象派風景畫中的幾抹線條。陽光從左上方斜角射入,像含羞草一樣忽而緩緩伸展,忽而匆匆掩蔽。當陽光灑滿臉龐的時候,那暖烘烘的滋味是亞熱帶人民的新鮮體驗,原來家鄉夏天時那霸氣十足的驕陽,在這裡居然藏著小女人似的溫柔情調。一隻吉娃娃踩著外八字,搖頭晃腦地跟在主人後頭,遠遠埋進了草地另一端。從城心駛來的電車輕輕靠近,直到煞車轉彎時車輪和軌道擦響了殺豬似的高音,嚇跑了一群五十尺外正在碎石子地做腳底按摩的斑鳩。整個空氣的氛圍迅速回歸安寧,就像生活,偶有意外,卻經常和平。 

第一次來阿姆斯特丹時,我像梵谷一樣拮据,連買張博物館門票(註2)也捨不得支出,因此一直沒有機會真正認識他的貧窮,以及那由貧窮滋養出來的偉大創作。我只知道,他的命遠不及畢卡索的命好,一個風光地逍遙在阿爾卑斯的古堡,一個卻悲憤地封閉在普羅旺斯的精神病院。這樣的認識說來實在膚淺,我就算讀了他的傳記,熟了他的生平,記了權威的評論, 如果不從畫作本身來認識一位畫家,就好比拿著放大鏡研究DNA一樣荒誕無稽。書本中的敘述為我帶來的理解及由此衍生的同情,雖然美麗,卻不過是一串失焦的印象。說到底,我對梵谷仍然一無所知。  



這趟參觀宛如對梵谷藝術的啓蒙之旅。拆文解字,如果不先承認蒙昧,又何從啓發呢?不過這啓發過於直觀,說出來更算不上有見地的評論,因此我還是介紹他的生平比較實在。

梵谷(1853~1890)誕生於荷蘭南部一個小村莊,父親為新教牧師,好幾位叔伯為藝術品商人,而宗教和藝術一直是梵古家族最熱門的兩種事業。延續家族的生涯傳統,梵谷早期受雇於法國藝術品商 Goupil & Cie,在海牙受訓,後轉調倫敦分公司從事藝品鑑定及買賣。在倫敦的日子是他這輩子最風光的歲月,當時他年方二十,事業順遂,收入甚至比父親還要優渥。同時他也墜入愛河,只可惜表白後才知道愛慕的人早已私定終生,這突來的感情挫折使他悒鬱寡歡。既然愛人不成,愛上帝總行吧!從此他對宗教的渴望像雨林植物一樣迅速生長。由於無法再用市儈的眼光來處理日常的藝術品交易,二十四歲時他慘遭公司開除。 

聖經上早說富人進天國比駱駝穿針孔還難,越追尋神的道路則走得看似越窮愁潦倒。隨後幾年梵谷做了幾份不支薪或薄薪的工作,如偏遠教職、牧師助理、書店店員等。其間他也曾考慮神職,但無法通過神學院入學測驗。後來他跑去礦區傳道,效法聖方濟(註3)過著極盡「儉樸」的生活,說是活得像叫化子可能還較貼切,而他的行為卻因有損教會尊嚴而不被認同。他和他父親的關係越來越緊張,畢竟望子成龍不單中國人獨有,看到兒子淪落成這副德性,起初的好言相勸免不了化為惡言辱罵,甚至「建議」將他送進杜鵑窩,那建議想來絕不是輕聲細語。 

被旁人輕賤尚可忍受,被自己家人瞧不起,就像搶走了瘸子的柺杖或打破了乞丐的碗一樣可恨。梵谷悲憤地離家出走,並在他最親愛的弟弟西奧 ( Theo van Gogh,1857~1891)的鼓勵下,決心成為一位為神工作的畫家。正確來說,畫家是西奧的主張,而為神工作則是梵谷的志向,如同所羅門王寫詩,巴哈作曲,他想藉由顏料和畫筆來引導人們走向上帝。有了這層認識就不難理解畫家筆下的主題為什麼滿是鄉間風景,而人物盡是勞動工作者了。  

那年梵谷二十七歲,邁開了藝術家生涯的第一步。他從未受過任何專業繪畫訓練,起頭五年是他的習作階段,這期間他相繼住在布魯塞爾和荷蘭。二十九歲在海牙時,她的畫家表姐夫莫夫(Anton Mauve,1838~1888)教導他一些繪畫技巧,然而兩人不久則因創作觀點不合,加上梵谷和青樓女子席恩交往而形同陌路。席恩當時懷著身孕(雖然多年以後他說孩子的父親是梵谷,但時間怎麼算都兜不對,應屬妄言),且還有一個五歲大的小孩。當梵谷父親知道他幹的好事,氣得強迫他即刻和席恩斷絕關係,梵谷天生反骨,這件事使得他和父親的關係舊瘡未平,新傷又起。或許是因為經濟拮据使得席恩重操舊業,也或許是家庭生活扼殺了畫家的靈感,一年多後梵谷離開席恩,前往荷蘭北邊一個小村落住了三個多月,最後耐不了孤獨和貧困,搬到紐南和父母同住。  

在紐南的兩年時光裡,梵谷專注於描繪織布機後的工人和田裡幹活的農民,正如他畢生崇敬的畫家米勒(1814~1875)致力於最純樸和最辛勤的勞動主題一樣。三十二歲那年,父親心臟病發猝死,梵谷哀慟欲絕,或許他是為了自己所帶給父親的失望,以及父親來不及親賭他未來的成就而懊喪吧!同年,梵谷發表了第一幅大型油畫作品《吃馬鈴薯的人》—畫中人物在一室昏暗的油燈映照下,品嘗勞苦耕作後的晚餐,而餐桌上只有一大盤馬鈴薯和茶水。梵谷對這幅寫實作品相當滿意,但畫評家卻搖頭的多,點頭的少。西奧指出畫作的問題,勸告梵谷應該擺脫荷蘭畫風的晦暗,多參考時下流行的印象派風格的明亮色彩。為了提升自己的繪畫技巧,梵谷前往安特衞普美術學院學習了幾個月,後來在西奧的慫恿下動身前往巴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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