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我對搬家的渴望就像金門高梁一樣濃烈。我厭倦了和兩個姊姊同擠一房,共用衣櫃,還得利用晚飯上桌前的空檔,在餐桌上寫完功課。升上國三那年暑假,我的願望終於實現。雖然只是搬到隔三條街的位置,但我擁有了自己的房間、可以分類收納的衣櫥,以及一張五米長的大書桌。

剛搬家的我宛如一個酩酊的酒鬼,陶醉於新家舒適的氛圍,卻忽略了搬家這件麻煩事經常包含更深層的意義:或許結婚,原本的單身套房擺不下雙人枕頭;或許孩子長大,顧慮隱私而需要額外的房間;或許事業發達,公寓換透天,蝸居遷豪宅;或許換工作,如候鳥般在異地另築新巢;或許失業,由奢入簡,化大為小。

每一種原因都意謂著生命、生涯,或生活上的重大變革,人們從中學習調整和適應,恰如不完全變態的昆蟲每一次蛻皮後的成熟。

十四歲的我尚且懵然未覺,更甭說不到兩歲的馬克,怎能瞭解我為了新工作舉家北遷兩百五十里的甘苦?這一遷,我從工廠小開變成小業務員,馬媽從職業會計變成家庭主婦,而馬克呢?他還是喝同一牌奶粉,包同一款尿布,蓋同一條棉被,頂多睡覺地板上的巧拼從清一色換成五彩繽紛的顏色,其他吃喝拉撒一如既往。

我的轉變可大了。

首先,台北居大不易,我們從透天厝搬到小公寓,添購傢俱和電器設備全得從小處著眼。以前老聽說台北人小家子氣,看來並非無的放矢。其次,我每天通勤上下班的時間從十分鐘變兩個半鐘頭,對南部人來說,這好比住在嘉義卻每天開車到台中工作一樣不可思議。最後,我脫離父母的保護傘,自立門戶,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家之主。

這個「主」可不是什麼輕鬆差使。以前可以白吃、白住、白吹冷氣、白目不做家事,反正家計老爸供著,家事老媽做著,我只管吊兒踉噹活著。

當了主之後,我才知道牛肉不便宜,海鮮價更高,以前垂手可得的牙刷肥皂都是開銷,按個開關轉個龍頭都得算錢。

當了主之後,我才發現,如果沒人清理水槽的鍋碗瓢盆,家裡永遠不會有乾淨碗筷;如果沒人打掃積垢揚塵的地板,襪子永遠都會黏滿腳皮和髮屑。

這一家之主的擔子儼然鍋牛背上的殼,挑了才知道沉,再沉也得挑!

轉眼時令入冬,台北的天氣像馬克用過的尿布一樣濕溚溚。我裹著雨衣,駕著野狼一二五,四處拜訪客戶,東至汐止,西到五股,北抵淡水,南達新店。倘若簽了訂單,那天便痛快地砸整個禮拜伙食費全家上館子打牙祭。假使久抱鴨蛋,我便叫馬媽炒一盤鹹蛋苦瓜,揣磨古人臥薪嘗膽忍辱負重的決心。

多年後當我看到電影≪當幸福來敲門≫裡威爾史密斯提著賣不掉的機器回家的沮喪表情,我的眼睛彷彿接通電線的燈泡一樣瞬間溫熱起來。

馬克搬來台北後,作息雖少變 ,命運卻多舛。新家落在山區,一遇上寒流來襲氣溫劇降,他往往因過敏體質而引發氣喘,甚至曾感染肺炎三度住院。

為了避寒,我們隔年春天舉家遷往市區,然而到了夏天,台北盆地像一個烹煮活人的大燜鍋,馬克無論醒著或睡著,身上的汗從沒乾過,後來併發嚴重濕疹,滿頭癩痢。醫生開的藥方是冷氣,這帖藥立馬見效,但費用可不便宜。

市區的新家位於博愛特區,距中正廟和古亭捷運站只要五分鐘腳程,穿過兩個紅綠燈就能到師大夜市和永康街。近三十坪的三房公寓,租金卻比同地段的類似物件便宜三分之一。當初以為自己撿到好康,也不深究阻塞的水管和缺門的房間,爽快地和房東訂約。

我開心地邀請主管和朋友來作客,主管感慨地給了家徒四壁的評語。他說這話時抱著讚許的眼神,認為我吃得了苦,肯定能熬出頭。

說也奇怪,從山上搬到山下,我的運勢如同海拔的走勢,徒然下降後便一蹶不振。許多客戶不是在訂約前一刻反悔,就是提出無法接受的條件。我買了盆金錢樹想改運,老闆說這種樹好養,每週澆一次水就能活。結果它活不到一個月。

我隱約覺得房子有蹊蹺,搞得我諸事不順,馬克頭生爛瘡,馬媽體重飆漲。後來聽說房東的兄弟曾在那房子裡發瘋,我才驚覺當初房門被拆掉,廚房和浴室的水管被水泥塞住,還有異常低廉的房租,這些怪事全獲得解釋。

這種房子再住下去,全家都會發瘋!

後來我們搬到馬媽新店山上的娘家,過了好幾年三代同堂的日子,一直到馬克十歲時為了學區才再度出山。新家的地點還是在古亭,但居家環境不可同日而語。

我常想,麵團若不費勁搓揉,就無法做出彈牙的麵條;咖啡豆又酸又苦,經過適當烘培才能散發香醇的氣味。人生路上的辛苦總有回報,不是得到,就是學到。

回想起那段初來台北的慘淡歲月,雖只賺幾個子兒,卻磨鍊了我吃苦耐勞的個性。馬媽說是馬克讓我不得不鞭策自己,即使處境再艱困,也能咬牙撐過去。畢竟在守護最重要的寶貝時,人總是能發揮最大的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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